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無妄之福(二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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無妄之福(二)

夢齡睜大了眼睛:“萬歲你也有?”

“嗯。”朱見深點頭,微微紅了眼圈兒:“那年他雕了許多,在宮裏送、送了很多人,其中給了我一個,他、他說我的童年太過坎坷,吃了許多苦,所以給我雕了一個三陽開泰,寓意邪佞祛盡,往、往後吉祥好運接踵而來。”

“他?”夢齡大膽猜測,“奴婢的師父?”

“你的師父——”朱見深含淚微笑,“亦是朕的舅舅。”

夢齡張大了嘴巴,忘記了說話。

跪地的汪直暗自慶幸,還好來之前在張夢齡面前賣了把好人,不至於堵死退路,再偷眼去瞄貴妃,她的臉色變得極其難看,那小小的麻核桃雕仿佛是什麽絕世法器,一亮出來,就禁了她的所有神通,招數再也施展不開。

帷幔後的太子則又驚又喜,燃起新的希望。

朱見深又問:“那、那日在山洞中,你的話——可是舅舅教的?”

夢齡搖搖頭:“是夢齡自己有感而發。”

朱見深愈發欣慰,瞧著她也愈發喜歡:

“冥冥之中,自、自有相同見識,怪、怪道他會收你為徒,還送你護身符。”

太子心思一轉,微笑道:

“孩兒常聽奶奶說舅爺道行高深,今日方知名不虛傳,原來他早就料到張夢齡會遭受無妄之災,才送了這護身符佑她周全。”

朱見深被拉回到眼前的事件裏,想了一下,把護身符遞還給夢齡:

“好好收著吧。”

“是。”

夢齡接過,恭敬退回原位。

朱見深的目光又依次掃過兒子、愛妃,緩緩道:

“世有無妄之災,亦、亦有無妄之禍,想來是上天安排的意外,非、非是誰有心而為,若非要揪出個兇手來,豈、豈不是又平添災禍?你們說呢?”

太子頷首:“爹爹言之有理,孩兒深以為然。”

萬貞兒不作絲毫掙紮,輕輕地應:

“是。”

主子表了態,汪直自然也要跟上:

“萬歲爺說的對極了,方才奴婢也在想呢,不管是梁芳,還是張夢齡,都只是有一點巧合罷了,按這種查法去查呢,能揪出一連串的嫌犯來,也只能是天降意外了。”

朱見深滿意微笑:“去把梁芳放了吧。”

“是。”汪直躬身退下。

此時的萬貞兒沒了先前的精氣神,軟塌塌的像只霜打的茄子,眉心擰成一團,忽然啊了一聲。

朱見深關切望來:“怎麽了?”

萬貞兒撫住腦袋,強撐著起身:

“萬歲,妾的頭風犯了,先回去歇息了。”

“好,朕送送你。”

朱見深也起身,仔細扶著萬貞兒出了門。

殿內只剩下夢齡與太子二人,變得靜悄悄的。

夢齡攥著護身符,偷偷去瞄帷幔後的太子,想開口言謝吧,又不好意思,委實鼓不起這個勇氣。

太子瞧在眼中,有心逗一逗她,先開口喚:

“張夢齡。”

“奴婢在。”

“想什麽呢?”

“沒、沒什麽。”

“噢,我還以為,你是在想我喜歡什麽樣的男人呢?”

“咳咳咳咳咳咳咳......”

夢齡彎腰一陣猛咳,差點沒栽過去。

還未緩過氣,太子的聲音又傳來:

“還是在想——我是喜歡強迫呢,還是兩情相悅呢?”

“咳咳咳咳咳咳咳......”

夢齡又是一陣猛咳,這要不是在皇帝寢殿,她高低得捶胸頓足一番。

好在這次太子沒再刺激她,終於緩過來了氣,哭喪著臉問:

“吉哥兒都跟您講啦?”

“吉哥兒不用跟我講,反正他知道的,我都知道。”

究竟怎麽知道的,夢齡也猜不到,總歸自己理虧,垂著腦袋道:

“奴婢無知,一時誤會了殿下,還請見諒。”

“嗨,這點小誤會,算得了什麽?”

他說得風輕雲淡,夢齡當即松了口氣,誰知他話鋒一轉,又道:

“總好過誤會我是在外裝得開明大度,關起門就來作踐下人,還把人作踐出病,喪倫敗行、喪心病狂、喪盡天良的偽君子強嘛。”

“咳咳......”

夢齡連咳都咳不動了,也無從辯解,幹脆撲通跪下,眼淚汪汪道:

“奴婢愚昧,一葉障目,對殿下言語不敬,傷了您的名聲,願領一切責罰。”

“責罰就不必了,只是我好奇,現下葉子拿開了,你又作何感想呢?”

“奴婢今日才知,原來殿下真如大家所傳的那樣好性兒,是個寬厚仁慈的真菩薩。”

噗嗤——

一聲輕笑自帷幔後蕩開,漣漪般散在空氣裏,化去了夢齡的不安。

低垂的眼簾緩緩擡起,恰在此時,一陣清風掠入,吹開了輕柔的帷幔,露出太子漾著笑意的臉。

“吉哥兒?”她脫口而出。

太子驚覺,笑意僵在臉上。

四目相對,面面相覷,周遭一片靜寂,唯有輕柔的帷幔在他們之間飄動飛舞著,一如兩人起伏翻滾的心緒。

空氣中的快活化為尷尬,氣氛僵在那裏。

帝王的腳步聲打破了這局面,送完萬貞兒回來,瞧見張夢齡跪在地上,朱見深一怔:

“怎又跪下了?”

“呃,奴婢在向殿下謝恩。”夢齡掩飾。

朱見深不疑有他,回到龍椅坐下,迫不及待的問:

“你、你是如何拜舅舅為師的?”

夢齡努力回憶:“他好像和家父認識,至於怎麽認識的,奴婢就不清楚了,搬家的時候他主動造訪,也不知怎麽的,第二天醒來,爹娘便讓我拜他為師了,拜完之後,他就走了。”

“他不住你家呀。”

“不住,奴婢印象裏只見過他一面。”

“那——你知道他住哪兒嗎?”

“不知道。”

“你爹娘知道嗎?”

“奴婢四歲進宮,老早就來了南海子,與家裏失了聯絡,除了記憶裏模糊的印象,其他一概不知。”

“噢......”

朱見深不免失望,太子忙道:

“爹爹莫急,孩兒立馬派人去張夢齡老家,打探舅爺消息。”

“嗯。”

朱見深點頭,再去瞧夢齡,微微黑著一張臉,似是暗含怨念,便問:

“怎地臉色不好看?”

夢齡趕忙找了個理由:“奴婢傷寒初愈,被折騰這許久,身子略有些受不住。”

“好,你先回去休息,朕、朕會派醫官給你診治,等痊愈之後,再來敘話。”

“是。”

太子、夢齡起身退下,來至殿外,平安迎面噠噠跑來,關切的問:

“殿下,如何了?”

話剛問完,瞥見一旁的夢齡,笑道:

“好好,看來是安然度過了。”

夢齡定定望著他,忽道:

“平安是你吧。”

“不然呢?”

平安下意識答完,方發覺不對,忙瞧向太子:

“唱戲的卸了妝,原形畢露啦?”

太子面現窘態,夢齡卻肅了面容,端端正正行了一個萬福禮:

“多謝殿下救命之恩,咱們兩不相欠,奴婢告退。”

言畢,頭也不回的去了。

褐亮的藥湯冒著熱氣,梁芳恭敬端至萬貞兒面前:

“娘娘,請用藥。”

為她揉頭的汪直撤走雙手,萬貞兒接過藥碗,輕輕吹了熱氣,仰脖喝下。

那藥湯是用姜制天麻熬就,下肚之時,難免會辣到喉嚨,一碗飲盡,萬貞兒輕嘶出聲。

梁芳忙遞上錦帕,一臉心疼道:

“也不知萬歲爺看到娘娘被氣成這個樣子,會不會改了主意,好歹讓太子那邊得點教訓。”

拈帕擦唇的手一頓,萬貞兒笑了一下:

“別說我頭風發作,便是我被氣得中風,萬歲也舍不得拿張夢齡開刀。”

汪直為她揉頭的手微微一頓,奇道:

“她在萬歲心中的份量,竟能與娘娘比肩?”

萬貞兒沒有正面回答,緩緩望向窗外:

“萬歲自小與生父、生母分離,被關在沂王府,那時我一直陪著他,小小的孩子每天活在擔驚受怕之中,我就時常勸慰他:撐著,會好的,會熬出頭,等有一天,從這沂王府走出去,和父母團聚,好日子就來了。”

梁芳比汪直年長,入宮早個幾年,自然曉得這些舊事,但仍然捧場得很,臉上露出感動的神色:

“娘娘對萬歲爺掏心掏肺不離不棄,這份情誼真是感天動地。”

此時的萬貞兒陷入回憶之中,沒有理會他的奉承,接著講述:

“盼啊盼,終於盼到先帝覆位,我們從沂王府走了出去,萬歲爺別提有多高興了,他滿懷期望去見父母,他想十年未見,父母一定會好好的彌補他、疼愛他,然而——事與願違,他的母親有了新的孩子,一切都以弟弟為先,對他也沒個耐心,他的父親嫌棄他口吃,就沒給過幾回好臉,更是一度想廢了他的太子之位。”

梁芳啊了一聲,似是不忍。

萬貞兒苦笑:“明明父母健在,見了卻還不如不見,起碼還能留個念想,騙騙自己。萬歲的親情夢破滅,對我愈發依賴,可我一介宮女,只能盡心照顧他的飲食起居,於其他事上,卻是有心無力,後來——周辰安進宮了。”

汪直神色一動:“萬歲的舅舅?”

“對。”萬貞兒點頭,“周辰安做了欽安殿知院,深受先帝寵信,憑著聰明才智力挽狂瀾,保下了萬歲的太子之位,還一路護著他平穩登基。”

“從龍之功,那可不一般啊。”

“從龍之功倒是其次,最要緊的,是他這個人滿足了萬歲對父親的所有想象:外形俊朗,學識淵博,耐心親和,還不遺餘力的保護萬歲。因此,他雖是萬歲的舅舅,實則在萬歲心裏,卻與父親無異,且是一位被深深崇拜、愛戴、懷念著的好父親。”

汪直恍然:“張夢齡是他徒弟,萬歲自然愛屋及烏。”

窗外一鉤彎月嵌在寂靜的夜幕中,萬貞兒幽幽一嘆:

“太陽一出來,月亮就得騰地方了。”

頓了一頓,她又補充一句:

“可天要一直陰著,太陽也只能被遮在烏雲後。”

汪直擡眸瞧去,微微一笑:

“娘娘放心,天會一直陰著的。”

月色溶溶,花陰寂寂。

屋子裏傳來一陣窸窸窣窣聲,原來是平安在幫太子換上宦官服,一邊穿一邊道:

“殿下,奴婢不明白,您說您都現了原形了,還扮什麽扮?想見她,直接用您太子的身份去,她還敢違逆上意拒之門外不成?”

“你不懂。”太子對鏡扶帽,“想要獲得諒解,得擺出態度,太子的身份有距離,容易讓她生出戒心,還是換成下人好,能顯得親近一點。”

“如此用心良苦,看來她對殿下不是一般的重要啊。”

穿戴完畢,太子望著鏡中的自己,唇角微微上揚:

“如果有一個人,在爹爹心中的地位,可以比肩貴妃,你說重不重要?”

夜風細細,清輝滿地,夢齡坐在走廊的竹椅上,靜靜想著心事,四下幽寂,唯有草叢中時不時的傳來兩聲蟲鳴。

“夢齡,別著涼。”

沈瓊蓮拿來一件披風,輕柔地為她蓋上,而後摸摸她的額頭,欣慰道:

“果然,有醫官診治,就見效得快。”

夢齡想到今日種種,問:“姑姑,從此以後,我是不是就成了貴妃娘娘的眼中釘,欲拔之而後快?”

沈瓊蓮點點頭,黛眉緊鎖:“這可不好躲啊。”

“若我效仿你當年之舉呢?”

“傻孩子,萬歲若對你是單純的男女之情,劃破了臉,倒是能斷了他的念想。可他喜歡與你敘話,一道懷念舊人,便是毀容自傷,他該找還是會找呀。”

“那該怎麽辦呢?”

“容姑姑想想。”

話音方落,砰砰砰敲門聲響起。

沈瓊蓮快步過去,打開院門,看清來人時,不由得一怔:

“殿下?”

太子噓了一聲,示意她不要聲張,接著低首進了院,徑直朝廊下之人而去。

“是艾公公嗎?”

夢齡張望著問,沈瓊蓮卻不答,溜著墻去了後院,她心下詫異,待來人到了近前,瞧清了面容,方明白過來,登時板下一張俏臉,不情不願的撐著起身:

“奴婢見過太子殿下。”

“不必多禮。”太子忙將起到一半的她按回椅中,“今夜我只是吉哥兒,不是太子,咱們無需見外。”

“別了,咱們尊卑有別,奴婢得守規矩。”

夢齡不由分說地撥開他手臂,再次起身,執著的對他行了一禮,又道:

“倒是殿下您,堂堂一國儲君,卻穿著宦官的衣服,也不知是何意圖。”

太子微一思索,笑答:“當然是為了符合給你留下的印象呀。”

“什麽印象?”夢齡蹙額,“太子的貼身宦官?”

“不。”太子搖頭,一本正經道:“是那人前裝成寬厚仁慈的真菩薩,人後卻隱瞞身份,誆騙無辜少女的偽君子。”

噗嗤——夢齡輕輕笑出聲,意識到對面的人是他,又傲嬌地板起了臉:

“我可沒說。”

“你嘴上沒說,心裏卻埋怨著呢,我都聽到了。”

“您既如此說,那就治奴婢的罪吧。”

“治罪?”太子忽地冷冷一笑,“呵呵,別忘了,我可是偽君子,偽君子怎麽能明著治人的罪呢?得用那些暗招才行。”

夢齡一聽,也冷笑著問:“什麽暗招?”

“自然是——”

太子雙手合於胸前,鄭重的向她作揖:

“作揖賠禮,誠心認錯:夢齡,先前瞞你,雖有隱情,卻實不該在大殿戲弄於你,望你大人不計小人過,莫要放在心上才是。”

夢齡一楞,臉又有些繃不住了,趕緊轉過身走出幾步,靠著廊柱背對而立。

太子追了過去,立在廊柱的另一側,再接再勵:

“只這樣可不夠,還得等待時機,逢你遇到了難處,再傾力相助,然後躲在簾子後邊,問——”

說到這裏,他卻故意頓住,偷瞟著她臉色,胳膊肘輕輕碰碰她手臂:

“你猜要問什麽?”

夢齡想了想,猜道:“張夢齡,想什麽呢?”

“不。”

太子又搖頭,而後自廊柱前方探過臉,溫柔地望著她的眼睛,笑吟吟地問:

“夢齡,氣消了麽?”

夢齡再也繃不住,咯咯笑出聲來,笑了一會兒,又覺不該這麽輕易的教他得逞,睨了他一眼:

“哼,好好的,偏偏要咒人家遇到難處。”

“那——”

太子低首,從懷裏掏出一個油紙包,遞到她面前:

“送你份禮,夠不夠賠罪?”

夢齡接過,打開,油紙包內是個金黃酥脆的長方塊火燒,裏面夾著一片片醬紅的鹵肉,色澤誘人,散發著醇厚的肉香。

她怔了好一會兒,才驚喜喊道:

“驢肉火燒?”

“嗯。”太子點頭,“聽說每個地方都有自己的味道,便是離了家鄉,骨子裏的飲食喜好也改不了。我想你自小離家,又是最低等的宮女,飲食起居,只能隨人安排,這些年來定然沒有機會再嘗鄉味,所以打聽了你的籍貫,命尚食局做出這一道驢肉火燒,來,嘗嘗。”

“嗯!”

夢齡低首咬去,香而不柴的驢肉入口,味蕾一下被調動,一口一口吃個不停,貪婪的享受著這久違的鄉味。

“是不是記憶中的味道?”

“是!”

“夢齡。”

“嗯?”

“氣消了麽?”

“嗯!”

夢齡笑靨如花,身上每一個細胞都充斥著美食帶來的滿足。

太子就這麽望著,眸底漾起清淺笑意,情不自禁道:

“不枉是兒時的夥伴,相處起來,就是要比旁人輕松快活。”

“那是自然。”

吃完了整個火燒,夢齡疊起油紙包,又拈帕去擦唇角的餅屑,笑著問道:

“你今晚來,就為了讓我消氣啊?”

“還有一事,想請你答允。”

“什麽事?”

太子挺直了身子,正了顏色,鄭重其事道:

“我想邀你入我麾下,做我的貼身宮女,助我坐穩太子之位,順利登基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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